对儿时的我来说,父亲是个严肃而遥远的人。从我出生到11岁赴美之前,他给我的感觉,总是有一点点沉默和神秘。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,就是每天待在书房里,或踱着方步,或不停地写作。
在印象中,父亲言语不多,也不爱逗孩子们笑。所以,在我们的感觉中,母亲的爱像太阳,温暖、无私而透明,父亲的爱则像月亮,冷静、理性而朦胧。
我曾经一度以为父亲并不爱我。他很少表达他的感受,当我逐渐成年的时候,发现他也有他自己的“爱的语言”。比如他经常趁出门散步的时候,叫我一起出门上学,这样,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一小段路,这几乎是我们唯一的独处时间。现在想想,父亲总是把这种爱隐藏在沉默的行动里,以至于太阳的光芒总是使月亮的光辉失色。在平静的岁月里,父亲对我的影响,是通过读他的书,听别人讲他的为人,解读他的梦想而形成的,然后在岁月的流逝中,被我慢慢地吸收到灵魂里。当然这些多是成人以后的事情,而幼时我唯一一次“偷钱”的经历,让他的话成了我终生的警言。
小学四年级,我看到学校外面卖动画图片的摊子生意不错,就突发奇想,为何不去买一些图片,在学校门口摆个摊子赚钱。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意让我兴奋不已。但是,做生意总是需要本钱的,我们小孩子自然是没有。我就从爸爸的抽屉里“借了”几千元日币(日币在台湾不能使用,所以父亲不会注意。)跟着,我和一个小朋友还跑去台湾银行,想把日币换成台币,然后再去进货。没想到,银行看到我们两个是还不及柜台高的小孩,又是换那么小额的日币,就不耐烦地让我们出去。
这样一来,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,我就想偷偷把钱放回原处。没有想到,当我回到家里,发现那个抽屉已然上了锁,打不开了。想来想去,我决定把钱偷偷扔进家里两堵高墙的中间,然后对这件事情装聋作哑。
李开复:父亲与我
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,这个“天机”被父母知道了。当时,我的心情如同世界末日来临,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的心。父亲和母亲不一样,他是严厉冷峻的,我以为这次一定是天雷地火一般的战争。但是,父亲的冷静却让我感到意外,他只是把我叫到他面前,说:“希望你以后不要自己让自己失望!”然后就走开了。
对我来说,这句话掷地有声,它的力量,让我愧疚到了极点。那种突如其来的自卑和悔恨,让我感觉如此失落。从此之后,我时时刻刻铭记着这句话。
至于那些日币,父亲后来用一个粘着胶带的长竹竿,把它们一张张地粘了上来。
父亲虽然沉默寡言,但是内心一直藏着对中国的大爱,这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,他当年为官一场,却又厌恶官场作风,到台湾之后,一直致力于写作。
父亲最宠爱五姐。他过世以后,五姐非常悲痛,专门写文章追忆他。她说,“爸爸来台湾,祖母留在大陆,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。”姐姐还说,父亲一生心系家国,晚年听音乐会,每每听到大陆的老歌,总是抽泣不已,难以抑制心中的悲情。“大陆寻奇”是他唯一感兴趣的电视节目。
父亲的学生也写了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,“我们最钦佩老师的是他的为学与做人。老师虽已八十多高龄,但是仍然好学不倦,用功甚勤。老师的用功着实令我们后辈望尘莫及。据我们所知,老师每年均要利用暑假到美国哈佛、普林斯顿等大学图书馆去搜集资料。平时,老师则利用在东亚所上课的机会,顺便到国际关系研究中心的图书馆去看资料,平均每星期至少都要去一次。这一两年两岸往来很方便,研究生去大陆搜集资料也渐渐蔚为风气。如果知道有同学要到大陆去,老师总是很客气地委托同学帮他买书回来。”
对于父亲年过知天命还去美国游学,我们最佩服的是他对英文的学习。在50岁之前,父亲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,但是到了美国之后,就全力以赴地利用各种机会学习。不但把不认识的词一个个地查词典,每天还利用各种零星时间看英文原版电影,找美国人练习会话。两年下来,父亲不仅能看懂英文专业论文,还可以看懂电影,会话也是相当可以。不过,父亲的英文总是带着浓浓的川味,曾经被我们兄妹们嬉笑过。但是,仅此一点,可以看出父亲对任何一件事情都十分的自信和坚韧。
在父亲的书房里,父亲一直珍藏着钱穆先生赠送给他的书法,上面的字苍劲而从容:“有容德乃大,无求品自高。”
我知道,这就是父亲一生的写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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